乌鸦

“十七岁的青少年总是将刻薄误作风趣,他们喜欢这么干。我了解它,我也曾有过十七岁。”他顿了顿,“我理解你。”

“显然你不该对我说这些,我甚至还没到十六。”

“因此它并不适用于你?”他终于双眼看向我,我知道这荒谬的相遇于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他揶揄道:“哈,非常有说服力。”

“好吧。不过看看我们之间,现在谁更像一个青春期的刺头?”

“你对他人在意太多了,”他开口,“这也是青少年的通病。从一开始你就在期待我告诉你这个,所有的‘请指点我吧’都是铺垫。”他的灰眼睛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讥诮,“就没有别的事可想了吗?”当灰色的眼睛直视你,匀质的色泽看起来仿佛没有瞳孔,或者瞳孔有整眼那么大,像一个可以触碰按压的按钮。

我知道他按捺着想要观察我的反应,即便他依然若无其事地望着天际。眼里烁闪着隐忍的期待是很难压抑的,类似一种未竟的狠厉。所有的屠夫都希望他刀俎间的肉能像脆骨一样,敬业地发出哀鸣。

“是吗?我以为我是,呃,对自己在意太多了。这听起来比较合理。你说的也是一种佐证,在和你的交谈中,我也只在意着我自己。”我回道,完全无法确定自己是对的,只是依从我的教养作出应答。我被教育要克制本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也是一种本能。一些艰难的本能成为了一个人在社会中必须割舍的“兽性残留”。不过无论要反对的兽性是什么,与自己作对总让人感觉自己是洁净的、规律的,非常容易就会上瘾,所反对的对象竟变得不那么重要。不过这个回答,大概满足了他的期待。

但这无法解释一切,如果这是快感,瘾君子、酗酒和弄权者、抑郁症,将是世界上最不快乐的人。好吧,也许他们确实是。而且,哦天哪,一个人怎么能做到用他自己来克制他自己?我希望这不是一件全靠天赋的事,我也能够做到。

“或许吧。或许这是一回事。”

 


“好吧。不如你讲讲,跨过这一关,会怎样?”我说,暂时抛弃他可能存在的对我的恶意,“我是说,像你,已经勘破了这些烦恼。所有的事情,一旦参与的人多于一个,事情就会不受控制地发展,并且背离每一个人的意愿,任何一个时代都像冒牌货一样糟糕。而你认清了自己,知道要怎么活。你如何超脱?超脱后感觉怎样?”

他摇头。但我决定还是暂且不恢复我的直觉。我相信他不仅是一个普通人,偶尔为无法自控的情绪所扰,被激烈的看法和潜藏的深厚恶意咬住骨头,即便他表现如此。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所能了解的只有他面对普通人的一面。

过了漫长的一会,他开口:“谁不希望自己是一枝芦苇?在月下的淤泥,漫过暗色的流泉,清新而空寂。夏日水流的喧嚣凸显绝对的宁静,时间悬停在云里,万物神秘的生命纤毫毕现。看赤裸的少男少女们玩闹,被折下一枝叶子叼在嘴里。”

“晚风会痛苦点,直冲脑门让芦苇发抖。但芦苇有两幅景可以看,一幅是月下的莫奈,一幅是水里的人间,受一点苦也是应得的。”

我随他讲的发了怔,张张嘴,吐不出声音,思绪已浸入悲凉的月色。他发语似呢喃,充满了要我跟随的蛮横的暗示。

他的描述寥寥,这很棒,迷蒙与晦涩比清晰流畅更使人着迷。它让人感觉更是真实的、对的。我们都朦胧有一个印象,世界应该磅礴混沌,又冷漠抗拒。任何确凿的人造逻辑,经典力学体系,分子生物工程,越在科学上依从研究方法得到验证,使用者越会逐渐产生不满和动摇。太过知根底的东西反而触发人类的怀疑,这是基于自保演化出的谨慎。

有这个原因在,我无法以一首诗为索引去了解典故和作者生平,宁愿先将大量的书籍知识记入脑海,再去读诗。“当你的眉额轻柔地渗透出古代传说”,谁能够对这样的诗句作出解释。因此我想他对梦境的描绘也该停在这里,让它化归一颗古老的珍珠,模糊地滞留在记忆里,由不断的追忆擦拭、闪耀柔光。

但我们今日的相遇快要结束了,天边响彻的无声韵律发出了警告,让我的心跳毫无缘由地加快,像空转的水车,在天幕下被神之手拨弄的一架乐器。他一定也感到了这预兆,因此对我展露出一点思绪。我不想浪费他的好意,应当抓紧时间多作谈论。

“应得的?谁会真心觉得是应得的,我说顶多是值得的。”

“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人这么认为。”

我不禁感到愤怒,那个如此认为的人显然是他,他还装作这样无辜。

“那么,你为什么没做成?做一枝芦苇不是难事。”我试着克制,无果,“不食五谷,餐风宿露,古人已为你选好姑射山。”

“十七岁小姑娘,你真风趣。”他不再看我,脸上一点波动也没有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做得成。”

“如果这里是你伫立的溪水,你不应该遇到我,没有人能看到一枝芦苇。芦苇也不说话,芦苇只看。”我观察着他,尽力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若无其事,他不负我望地毫无反应。我看向脚下淙淙河流的暗黄波涛,“我十五岁。”

“一岁、两岁,没有意义。你甚至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死后你就不再,只活一次,和不活也没有区别。”

我费解他的避而不答。关于我存在的虚无,我们已谈得足够多,我也许无法承受更多的如此摇撼自己的根基。但谈话像下坡的推车,越来越流利,已超出我的控制。

栏杆传来微微的颤动,右手边的第一只乌鸦抖了抖羽毛,乌黑的眼珠飞快地瞥过了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脱口而出:

“那你呢?”

“我在这里永生。”

“你把它说得多么珍重。”我滑出一声嗤笑,“没有什么生命能如此简单地用两个字概括。”

“但是,和你们一样,我也做梦,”他一只手搭上栏杆,不远处躁动的乌鸦发出一声短促粗哑的哀叫。“在梦里,无数乌鸦簇拥我向上飞,飞过高耸的悬崖,进入光明。”

“在梦里?”

“在梦里。”

“你没有从乌鸦群中失足坠落,在崖底粉身碎骨过。高耸的悬崖对你意味着什么?”

“你有过?”

我陷入一段无言。过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我没有过。”


 

“你的问题很多。你想象一下,我每天要面对很多人,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多问题,我还要费心思寻找恰巧又委婉的答案。我希望有一座答案之山,能让我适时地去挑拣。”

“所以,你是在,类似于干这种活?”我微微吃惊,“接待像我这种人?哪种人?”

他并不回答,脸上仍旧漠然。我渐渐反应过来:“我死了?”

“或者可以说,你能见到我,是因为你也是一枝芦苇。”

河流漫卷的波浪与温煦的南风突然对我产生了无比大的吸引力,一处叶动光闪都神秘莫测又丰富可观,好像我刚刚学会了使用眼睛,又可能是系统将风景的分辨率提升了百倍量级,而我的思维则突然枯干了。我怔怔地观察着。想必我失神了太久,以至于他产生不耐,又开了口: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

“在意什么?”明知故问。

“你能指出它们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不告诉你,你甚至不知道你死了,那么某种意义上,你将一直活下去。”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将一直活下去。”我说,“我只是在悼念,而不知在悼念什么。如果我有灵魂,那么我猜它依旧在,只是变换了形态。像是我的溪流蒸发,化作气态的物质,仍然在干涸的河床上涌动。”

他久久不应,也许是在等待我继续发言,但我已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尴尬的静默蔓延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说“那么,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我扭头看他。人来人往,这里始终只有他在,这说明我将必须要离开。我会被送往什么地方?他应该给我一个回答,这是他的职责。


 

但他没有,他重重地拍向栏杆,右手边的第一只乌鸦发出一声嗥叫,张开它硕大的双翅向我飞来。周围本就昏暗的光芒立刻近乎殆尽,羽翅润滑又细密凌厉的触感划过我每一处裸露的肌肤。一阵晕眩冲上我的头脑,随后是长久的、无尽的黑暗嘈杂,我没有方向感,没有时间感,只有絮絮与自己对话。渐渐地,思维如同漂散水面的浮絮,松懈也裂解了。

再清醒时,我被放在一片沙土地上,双脚踩在坚实的茫茫大地,抬头依然是熟悉的蒙蒙苍穹,上下挤压着我,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与呕吐的冲动。我咽下痛苦,向前试探地走,不出几十米我便看清了我的前方。是高耸陡峭的悬崖。

我站住了,决心不要再靠近崖边,因为一旦靠近我势必将无可阻遏地主动跃下悬崖。但停止并不将起到什么用,我终会跳下去,并且这一天将很快到来。


 

 

“我们说它虚幻,因为它很少是发育完全的。就像高龄产妇生出的孩子,它生长得总有些迟缓。它成了一个侏儒之月,像是半枯的旁枝。与其说它是真实的,不如说它是人们想象出来的。

罪魁祸首正是那不懂得自我节制的年,它那恣意放荡、姗姗来迟的活力。有时候八月已经过去了,而夏天那粗壮老迈的树干却还习惯性地从它腐朽的树洞中继续生出杂草般的日子,把这些荒废又愚蠢的日子强加给我们。它们就像玉米穗一样空洞又无法食用——它们是空白的日子,令人吃惊,不被需要。

这些日子参差不齐地生长,奇形怪状,彼此黏在一起,一个长在另一个上头,像是怪物的手指。它们不断冒出新芽,然后卷成一个无花果。”

Amor Fati.

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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